昨天晚上，久别多年的老同事Z，从南方回到了烟台，邀我小聚。席间，Z突然说起了我们俩曾经的搭档小曲。时正酒酣中，我骤然恍若隔世。小曲离开我们，已经十年了多了。十年的光阴，竟然是如此的迅疾啊。

我清楚地记得，十多年前，小曲到公司报到的第一天，是我在大院更衣室的门口，把他带到公司里的。巧合的是，接下来，小曲就被安排到我和Z的这一组，我们三个人，在之后一两年的时间里，遂就成了搭档。

小曲是莱阳人。大学毕业后，在莱阳工作了几年，后经亲戚介绍，来到我们公司。虽然有大本文凭的加持，可是，在工作中，小曲从一开始就能完全俯下身子，知识分子端着架子的臭毛病，在他身上一点都没有。

初到一个新公司上班，在工作中无处下手的急促，大部分人都经历过，小曲在这方面，表现得尤为明显。起初，他的动手能力还很笨拙，虽然也愿意抢着干活，却也经常因为不得要领，偶尔也会受到我的呵斥。

再难做的工作，只要主观上具备了愿意挑战的能动性，想不进步都难。在我的印象里，大概三四个月以后，小曲在工作中，几乎就能独当一面了。

可是，求急求快的工作节奏，势必会带来安全层面的隐患。小曲的个性低调，不太善于主动和同事沟通，所以，即便是在工作中遇到了需要别人帮助的问题，他也经常是一个人，默默担起了所有。而他最终的送命，也和他的这个性格，有着直接的关系。

十年前，我记得很清楚，那天是5月30日。早上七点四十多，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几分钟，生产部门的一个同事来到我们屋里，请求协助维修一下T6炉。

当时，屋里面有好几个同事都在，小曲主动拿起工具，一个人去了现场。接下来，我们这些人开完晨会后，和往常一样，分头开始了各自的工作。

实际上，我们都知道，这个需要维修的故障，在我们的工作范围里，属于很容易搞定的小毛病。光电开关的角度有问题，或者接触不好，检查后，稍微调整一下即可。

麻烦在于，有问题的光电开关，在炉子里面。炉子底部是驱动工件前进的辊道，炉子下面，在地下，是一个硕大的水池子，水温常年都在摄氏90度以上。外面，是一个由气缸驱动的升降大门。

这台T6炉，在自动模式开启后，完成热处理工序的工件，通过辊道进入到这个工作仓。光电开关感应到工件到位的信息后，两边的大门瞬间落下，工件和辊道一起，在气缸的作用下，下沉到水池子里面。池中还有一台搅拌机，用来搅动平衡池中的水温。

这种故障，正常的工作程序应该是，两个人一起来到现场，一个进设备里面检修，一个守在操作面板前面，随时准备按下急停开关。

小曲是个能不麻烦别人，就不会开口的人。那天，他一个人来到现场后，先是把操作面板上的自动开关的电线，拆下了一根，这样，整台设备的自动模式，从理论上来讲，就应该是失灵了。然后，他一个人，没有任何监护人，也没有采取任何防意外措施的情况下，进入了炉子工作仓里面。

这个时候，那根被他拆下来的电线，借助着原本自身的弯曲形状，居然回到了原始的状态。也就是说，自动开关，被这个自动复位的电线，导通了。这一切，在工作仓里面工作的小曲，是不可能知道的。

当然，因为现场的这个角度，没有监控摄像头。这件事，也是事后公司进行事故调查的时候，发现到这个虚接的电线后，推理出来的。

当小曲开始在炉内检修，遮挡到光电开关的时候，炉子的自动控制系统被触发了。站在辊道上面的小曲，瞬间就被沉入到高温的水池里了。在搅拌机叶片带动的旋流的虹吸下，小曲的身体，被缠裹到了旋转的叶片上。在水温高达摄氏90度以上的深水里，小曲和搅拌机的叶片，一起在绞转。

小曲出事的时间，大约应该在早上八点之前。一个人消失了，设备却已经可以正常使用了。那根回弹原位的电线，虽然只是接触在自动开关的压片边缘，可是，在没有剧烈振动的情况下，却也不影响设备的正常运行。

生产部门的同事，想当然地认为，设备修好了，维修设备的小曲应该是回去了。他们和惯常一样，开始了自己的工作。而我们部门的这些同事，都在各自忙活着手头的活，谁也没有在意，小曲去干什么了。

直到接近中午十一点，快到吃饭时间了，有人突然说，怎么一上午都没有见到小曲呢？电话打不通，在公司的各个位置寻找，也都影踪全无。这时候，大家都慌了。

是我和同事老王首先发现，小曲确定出事了。我们俩在T6炉下面的水池子的水面上，看到了一只漂浮着的鞋。电话打回部门，同事都来了。那个介绍小曲来公司的同事，听到我告诉他这个噩耗后，当场就抱着头，蹲下来了。

接下来的事，我就躲开了。天生胆小，实在没有胆量，去面对这样的现实。那时候，我的亲弟弟，还没有去世，还在这世上。我一个人，躲在公司车间的外面，暗自向老天祈祷，求求老天，让小曲活下来吧，让我去死吧。我死了，我的父母还有我弟弟照顾，小曲的父母，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大学生，这个高知家庭，可只有小曲这一个孩子啊！

那天中午，公司的餐厅里，我们部门的同事，都没有进去过。而生产部门的同事，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大快朵颐。

那天，参与打捞的同事告诉我，原本身高一米七，体重一百五六十斤以上的小曲，在热水中旋转了四个多小时后，整个人，已经不足一米长了。

那天午后，小曲的遗体，被救护车拉走了，我们的朋友，也是我和小曲同一部门的同事张师傅，是被两个人架着，从T6炉那边，拖回屋里的。

那天，是5月30日。那天晚上，家人第一次开车上高速，在高速公路上迷路了。那天中午，同事说，小曲的女儿，刚刚学会叫爸爸。